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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诗歌三百首·20世纪2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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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诗歌三百首·20世纪20年代

徐志摩 闻一多 李金发 穆木天 冯至

徐志摩  〖再别康桥〗 〖偶然〗 〖我等候你〗

闻一多  〖幻中之邂逅〗 〖孤雁〗 〖死水〗

李金发  〖夜之歌〗 〖爱憎〗 〖时之表现〗

穆木天  〖苍白的钟声〗 〖苏武〗 〖落花〗

冯至   〖十四行集(节选)〗 〖蚕马〗 〖帷幔——乡间的故事〗

·徐志摩  〖再别康桥〗 〖偶然〗 〖我等候你〗

徐志摩,17-1931,于二十年代成立了“新月社”并加入了文学研究会。他曾担任《新月》月刊的主编,之后与陈梦家方玮德等创办了季刊。徐志摩的诗集包括《志摩的诗》(1925)、《翡冷翠的一夜》(1927)、《猛虎集》(1931)、《云游》(1932)等。并有散文集《落叶》(1926)、《自剖》(1928)、《巴黎的鳞爪》(1927)、《秋》(1931),小说集《轮盘》 (1930)、戏剧《卞昆冈》(1928,与陆小曼合作),日记《爱眉小札》(1936)、《志摩日记》(1947)。译著有《涡堤孩》(1923)、《死城》(1925)、《曼殊斐尔小说集》(1927)、《赣第德》(1927)、《玛丽玛丽》(1927,与沈性仁合译)。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桥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蒿,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 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维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的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闻一多  〖幻中之邂逅〗 〖孤雁〗 〖死水〗 

闻一多,19-1946,号原名闻家骅,号友三,生于湖北浠水。1921年与梁实秋等成立清华文学社,从事新诗格律化理论的研究。1926年发表了论文《诗的格律》。1928年任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著有诗集《红烛》(1923)、《死水》(1928)等,并出版了《神话与诗》、《唐诗杂论》、《古典新义》、《楚辞校补》等学术著作。

〖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

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

──快乐和悲哀之间底黄昏。

仿佛一簇白云,蒙蒙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他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他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忽地里我想要问他到底是谁,

推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哪里?

从此狰狞的黑暗,咆哮的静寂,

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字,

流落到这水国底绝塞,

拼若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啊!从那浮云底密幕里,

进出这样的哀音;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须叫喊得哟!

你那沉细的音波,

在这大海底惊雷里,

还不值得那涛头上

溅落的一粒浮沤呢!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粘滞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飞住哪里去呢?

那太平洋底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

啊!那里是苍鹰底领土──

那鸷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

建筑起财力底窝巢。

那里只有钢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底鲜血,

吐出些罪恶底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教称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哪里去?

随阳的鸟啊!

光明底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场,

黑黯的烟灶.

竟能吸引你的踪迹!

妇来罢,失路的游魂!

归来参加你的伴侣,

补足他们的阵列!

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

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校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婆着戏弄你的幽影。

归来罢,流落的孤禽!

与其尽在这水国底绝塞,

拼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不如擢翅回身归去罢!

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

挟着我不息地前进;

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信,

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

由着我的心性

回身擢翅归去来呢?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在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李金发  〖夜之歌〗 〖爱憎〗 〖时之表现〗 

李金发,1900-1976,原名李淑良,又名李权兴,生于广东省梅县。1919年去法国留学从事雕塑和油画的研究。早期诗作受法国象征主义影响,为中国象征主义诗歌的主要代表之一。著有《微雨》(1925),《为幸福而歌》(1926),《食客与凶年》(1927)等。

〖夜之歌〗

我们散步在死草上

悲愤纠缠在膝下。

粉红之记忆,

如道旁朽兽,发出奇臭。

遍布在小城里,

扰醒了无数甜睡。

我已破之心轮,

永转动在泥污下。

不可辨之辙迹,

惟温爱之影长印着。

噫吁!数千年如一日之月色,

终久明白我的想象,

任我在世界之一角,

你必把我的影儿倒映在无味之沙石上。

但这不变之反照,衬出屋后之深黑,

亦太机械而可笑了。

大神!起你的铁锚,

我烦厌诸生物之汗气。

疾步之足音,

扰乱之琴之悠扬。

神奇之年岁,

我将食园中,香草而了之;

彼人已失其心,

在混杂在行商之背而远走。

大家辜负,

留下静寂之仇视。

任「海誓山盟∶」

「溪桥人语,」

你总把灵魂儿,

遮住可怖之岩穴,

或一齐老死于沟壑,

如落魄之豪士。

但我们之躯体

既偏染硝矿。

枯老之池沼里,

终能得一休息之藏所?

〖爱憎〗

Soyons Scandaleux Sans Plus Vous gener

— P。 Verlaine。

我愿你孤立在斜阳里,

望见远海的变色,

用日的微光,

抵抗夜色之侵伐。

将我心放在你臂里,

使他稍得余暖,

我的记忆全死在枯叶上,

口儿满着山果之余核。

我们的心充满无音之乐,

如空间轻气的颤动。

无使情爱孤寂在黑暗,

任他进来如不速之客。

你看见 ,我的爱!

孤立而单调的铜柱,

关心瘦林落叶之声息,

因野菊之坟田里秋风唤人了。

如要生命里建立情爱,

即持这金钥开疑惑之门,

纵我折你陌上之条,

明日之静寂是在我们心里。

呵,不,你将永不回来,

警我在深睡里,

迨生命之钟声响了,

我心与四体已□冷。

时间逃遁之迹

深印我们无光之额上,

但我的爱心永潜伏在你,

如平原上残冬之声响。

红夏偕着金秋,

每季来问讯我空谷之流,

我保住的祖先之故宫既颓废,

心头的爱憎之情消磨大半。

无用躇踌,留你最后之足印

在我曲径里,

呵,往昔生长在我臂膀之你,

应在生命之空泛里沉默。

夜儿深了,钟儿停敲,

什 一个阴黑笼罩我们;

我欲生活在睡梦里,

奈他恐怕日光与烦嚣。

蜘蛛在风前战栗,

无力织世界的情爱之网了

吁,知交多半死去,

无人获此秋实。

呵妇人,无散发在我庭院里,

你收尽了死者之灰,

还吟挽歌在广场之隅,

跳跃在玫瑰之丛。

我几忘却这听惯之音,

与往昔温柔之气息,

愿倩魔鬼助我魄力之长大,

准备回答你深夜之呼唤。

〖时之表现〗

风与雨在海洋里,

野鹿死在我心里。

看,秋梦展翼去了,

空存这委靡之魂。

我追寻抛弃之意欲,

我伤感变色之樱唇。

呵,阴黑之草地里,

明月收拾我们之沈静。

在爱情之故宫,

我们之Noces倒病了,

取残弃之短烛来,

黄昏太弥漫田野。

我此刻需要什么?

如畏阳光曝死!

去,园门已开了栅,

游蜂穿翼鞋来了。

我等候梦儿醒来,

我等觉儿安睡,

你眼泪在我瞳里,

遂无力观察往昔。

你傍着雪儿思春,

我在衰草里听鸣蝉,

我们的生命太枯萎,

如牲口践踏之稻田。

我唱无韵的民歌,

但我心儿打着拍,

寄你的哀怨在我胸膛来,

将得到疗治的方法。

在阴处的睡莲,

不明白日月的光耀,

打桨到横塘去,

教他认识人间一点爱。

我们之Souvenirs,

在荒郊寻觅归路。

·穆木天  〖苍白的钟声〗 〖苏武〗 〖落花〗 

穆木天,原名穆敬熙,吉林伊通人,中国现代诗人、翻译家。著有诗集《旅心》(1927)、《者之歌》(1937)、《新的旅途》(1942)等。

〖苍白的钟声〗

苍白的 钟声 衰腐的 朦胧

疏散 玲珑 荒凉的 蒙蒙的 谷中

——衰草 千重 万重——

听 永远的 荒唐的 古钟

听 千声 万声

古钟 飘散 在水波之皎皎

古钟 飘散 在灰绿的 白杨之梢

古钟 飘散 在风声之萧萧

——月影 逍遥 逍遥——

古钟 飘散 在白云之飘飘

一缕 一缕 的 [羊星]香

水滨 枯草 荒径的 近旁

——先年的悲哀 永久的 憧憬 新觞——

听 一声 一声的 荒凉

从古钟 飘荡 飘荡 不知哪里 朦胧之乡

古钟 消散 人 丝动的 游烟

古钟 寂蛰 入 睡水的 微波 潺潺

古钟 寂蛰 入 淡淡的 远远的 云山

古钟 飘流 入 茫茫 四海 之间

——暝暝的 先年 永远的欢乐 辛酸

软软的 古钟 飞荡随 月光之波

软软的 古钟 绪绪的 人 带带之银河

——呀 远远的 古钟 反响 古乡之歌

渺渺的 古钟 反映出 故乡之歌

远远的 古钟 入 苍茫之乡 无何

听 残朽的 古钟 在灰黄的 谷中

入 无限之 茫茫 散淡 玲珑

枯叶 衰草 随 呆呆之 北风

听 千声 万声——朦胧 朦胧——

荒唐 茫茫 败废的 永远的 故乡 之 钟声

听 黄昏之深谷中

〖苏武〗

明月照耀在荒凉的金色沙漠,

明月在北海面上扬着娇娇的素波。

寂寂地对着浮荡的羊群,直立着,

他觉得心中激动了狂涛,怒海,一泻的大河。

一阵的朔风冷冷地在湖上渡过,

一阵的朔风冷冷地吹进了沙漠。

他无力地虚拖着腐烂的节枚,沉默,

许多的诗来在他的唇上,他不能哀歌。

远远的天际上急急地渡过了一片黑影。

啊,谁能告诉他汉胡的胜败,军情?

时时断续着呜咽的,萧凉的胡笳声。

秦王的万里城绝隔了软软的暖风。

他看不见阴山脉,但他忘不了白登。

啊!明月一月一回圆,啊!单于月月点兵。

〖落花〗

我愿透着寂静的朦胧 薄淡的浮纱

细听着淅淅的细雨寂寂的在檐上激打

遥对着远远吹来的空虚中的嘘叹的声音

意识着一片一片的坠下的轻轻的白色的落花

落花掩住了藓苔 幽径 石块 沉沙

落花吹送来白色的幽梦到寂静的人家

落花倚着细雨的纤纤的柔腕虚虚的落下

落花印在我们唇上接吻的余香 啊 不要惊醒了她

啊 不要惊醒了她 不要惊醒了落花

任她孤独的飘荡 飘荡 飘荡 飘荡在

我们的心头 眼里 歌唱着 到处是人生的故家

啊 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 啊 寂寂的听着落花

妹妹 你愿意罢 我们永久的透着朦胧的浮纱

细细的深尝着白色的落花深深的坠下

你弱弱的倾依着我的胳膊 细细的听歌唱着她

“不要忘了山颠 水涯 到处是你们的故乡到处你们是落花”

·冯至   〖十四行集(节选)〗 〖蚕马〗 〖帷幔——乡间的故事〗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直隶涿州(今河北涿县)人。1923年加入林如稷的文学团体浅草社。1925年和杨晦陈翔鹤陈炜谟等成立沉钟社,出版《沉钟》周刊,半月刊和《沉钟丛刊》。著有诗集《昨日之歌》(1927),《北游及其他》(1929),《十四行集》(1942)等。并有散文集《东欧杂记》(1951),传记《杜甫传》(1952),译作集《海涅诗选》(1956),诗集《西郊集》(1958),诗集《十年诗抄》(1959),论文集《诗与遗产》(1963),译海涅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1978)等。

〖十四行集(节选)〗

1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9

你长年在生死的中间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象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19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27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蚕马〗

1

溪旁开遍了红花,

天边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

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

在那荒远的岁月里,

有多少苍凉的情感。

是一个可怜的少女,

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

临行的时候嘱咐她∶

“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

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

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

“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实的伴侣。”

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

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

依旧是风风雨雨,

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来?

别离是汪洋的大海;

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

去寻找父亲的笑脸?”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

轻抚着骏马的鬃毛,

“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

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里这样想,

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

好象有一个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荡漾。

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

把她的痴梦惊醒;

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

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温暖的柳絮成团,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回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

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静的窗前,

只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

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

(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啊,远远地起了尘埃,

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

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

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

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

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

马却跪在地的身边,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象宁静的大海,

她正如莹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怀,

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

整夜地涕泪涟涟,

目光好象明灯两盏,

“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这样癫痴,

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

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

半瓢儿清水也不饮,

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

3

黄色的蘼芜已经调残

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风暴雨;

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

这是她唯一的伴侣。

“亲爱的父亲,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

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

电光闪,雷声响,

你丢下了你的女儿,

又是恐惧,又是凄凉!”

“亲爱的姑娘,

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

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

保护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

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

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随着雷声闪动。

随着风声哀诉,

伴着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

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

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

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断;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时风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电;

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

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附注∶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

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见干宝《搜神记》。

〖帷幔——乡间的故事〗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

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却象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

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

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

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

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

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

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

她并不是,为了饥寒;

她虽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个,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离掉了,她的家园,

除了她隐隐深潜的,痛苦,聪明,

便是莺鸟儿,替人间诉说忧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儿圆圆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声中,把她引到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荡漾。

终不象在人间,能享清福——

在水认识了,她的娟丽,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说,

「你既然发愿,我也不能阻你,

从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

「虽说你觉得,苦海无边,

倒底是谁,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

在佛前忏悔时,也要说明!」

「我的师,并没有人将我提醒;

我只是无意中,听见了一句——

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

是一个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无奈婚约,早被父母写定,

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

他们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时候,

我只好背了他们,来到这座山中。」

「我的师,这都是真实的话,

我相信你,同信菩萨一样;

我情愿消灭了,一切热念,

冰一般凝冻了,我的心肠!」

「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

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

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

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

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

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

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

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

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

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

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

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

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

这样儿年纪轻轻地,

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

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

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

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

漫说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绸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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